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万象丨甘旗卡猛犸牙产业兴衰始末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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猛犸牙产业兴衰始末

(短篇小说)

文/甘旗卡

有一年十一放假回家,我一进书房就惊呆了。墙角堆着一捆象牙一样的东西,长的三四米,短的也有快两米,直径大概二十厘米到三十厘米不等,古朴粗犷,硕大恢弘,以优美的弧度弯曲着,匍匐在我家地板上,仿佛人类文明从未降临。

“这啥玩意儿?”我奔出来问我妈。

我妈一脸喜悦:“这是猛犸牙,你老姨家放不了,在咱家搁会儿。”

她解释说,这是我老姨新开发的一笔大买卖,都是在西伯利亚冻土里头挖出来,由我老姨亲自从俄罗斯给押送回国的。这猛犸牙可以做成造型曼妙的工艺品,非常有收藏价值,价格也十分可观。

我惊魂未定:“你们没犯法吗?”

我妈说:“你四不洒,卖猛犸牙犯什么法。”

永冻土中的猛犸象长牙

西伯利亚东北部兰格尔岛

(WrangelIsland)

?国家地理

说起我老姨,真是个奇人。她的性格极为强势,总结而言就是:好勇斗狠能争会抢,敢爱敢拼一往无前。

在我之前,我老姨是我全家的最高学历,东北某名牌大学俄语系本科生。毕业后没多久,就被派遣到俄罗斯,刚开始当翻译,后来做买卖,几年后开了家格瓦斯工厂,一番奋斗下一跃成为伏尔加格勒市第三大饮料加工企业。

“祖国母亲在召唤”

马马耶夫山冈(Мамаевкурган)

位于伏尔加格勒市中心

中学的时候放暑假去俄罗斯玩儿,有幸参观了我老姨的工厂。伏市因受到战争的深远影响,当时仍没能摆脱地广人稀、陈旧贫乏的落后局面。在市郊一片广袤的沙土瓦砾之上,孤零零地矗立着一个军工厂般的灰色小方楼,非常有二战时期的苏联情调。进去一看,几台大型机械正在紧张有序地运作着,吐出一桶桶色泽幽暗的浆汁。面对这扑面而来的生产力,我不禁肃然起敬。

当时我老姨刚开发了新产品甜味果酒,我对此极为感兴趣,想讨一杯尝尝。

我老姨说:“你憋喝这个,不干净。”

我:“……”

走在伏市的小道上,路边每隔几百米就会出现一个中老年妇女,守着一个大桶,售卖散装格瓦斯,五到十卢布一杯。商业模式跟东北二线城市街上卖红旗冰糕的小贩如出一辙。我跟我表哥一边走,一路喝,微醺。我表哥说:“你尝出来没,刚才那杯淡,这杯比较浓。这是老姨厂里出的。”我不禁又肃然起敬,转念想,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掏钱买呢。

走进超市里,我表哥指着一排排罐装格瓦斯说:“你看,这是老姨的竞争对手,他们已经占领了这家超市,咱们就进不来了,只能去另一家。”我点点头,体会到了商业巨擘的苦恼。

我和我表哥找了个小饭馆儿,分食一根每块肉有拳头那么大的肉串。我表哥说:“老姨在这边儿主要还是吃的不习惯,好几次半夜偷偷做酱汤喝。白天不行,老韦闻不了大酱内味儿。”老韦是我老姨当时的老毛子男友。

我微微有点心疼,随即开始想念酱汤的味道。

老韦也是个妙人,留着俄罗斯老爷们儿标配的大胡子,虎背熊腰,满脸凶相,但是内心温润如玉,柔情似水。特别喜欢皇后乐队,有一次发现我在听BohemianRhapsody,兴奋得像个孩子,用蹩脚的英语告诉我,这首歌是他年轻时的至爱。他还给我安利了Lube和DDT,至今我都爱听。

老韦年轻时在莫斯科大学读数学,属于学霸,毕业后几经辗转,投身饮料加工业。但是他做起生意来一塌糊涂,加上心肠软脾气好,最终赔成了个卢瑟。离过婚,有俩儿子跟着前妻,后来也纷纷通过类似于我国自主招生的制度,考进了莫大,不知道是不是数学系。

莫斯科大学

老韦在最点儿背的人生低谷时遇上了我老姨,被她的精明能干和东方美所深深吸引,遂展开追求。我老姨一开始不干,心想,看你这一脸胡子,得有五十了吧。结果一问,发现比我老姨还小一岁。

一天夜里,老韦手捧几根儿玫瑰花在我老姨家楼下戳着,壮硕的身躯在俄罗斯的数九寒天里哆里哆嗦。看着他笨拙又虔诚的样子,我老姨心一软,就答应了。

好景不长,这场跨国恋情只维持了四年的寿命,老韦和我老姨最终还是分道扬镳。原因不详,但我猜测问题还是出在我老姨娇纵蛮横的脾气上。我甚至脑补出了一个画面:面对着咄咄逼人的我老姨,魁伟如熊的老韦眼中噙着泪光,抽抽搭搭的胡子下面是紧咬的双唇,他说:“刀拉(我老姨的俄语名),我真的受不了了。”然后沉默而忧愁地收拾行李搬出我老姨家。

刚分手那会儿我老姨非常崩溃,每天都要给我妈打一通越洋电话,每次至少要哭诉一个来小时。当时我正在准备高考,被她俩的电话声弄得异常烦躁,但一表示有意见我妈就削我,嫌我自私、不关心孤独寂寞冷的我老姨。

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俩月有余,在快要把我给整崩溃的时候,我老姨的电话频率突然降低了。原来是她下定决心把厂子转手,回国发展,离开伏市那片伤心地。

她回国之后,我才知道,她转手的对象不是别人,正是老韦。我心想,她也是心够宽的。又想,分了手还能得个工厂,我都想跟她谈恋爱了。

回国之后的我老姨更能折腾了。几年之间,她先后涉足了制药业和销售业,生意搞得蒸蒸日上,如火如荼。我问她为啥不干回老本行,你看中国市场上卖的格瓦斯,没一个味儿是对的,你就不打算改一改乾坤、振一振寰宇吗。我老姨一摆手,憋跟我提格瓦斯,闹心。

看来格瓦斯和老韦永久地捆绑在了一起,遗弃在二战战场斯大林格勒的硝烟之中了。

也挺好。我老姨最不缺的就是向前看的本事。回国不久,她就在相亲网站上认识了搞物流的小明,嘴甜,殷勤,特会来事儿,第一次来家里就管我姥姥叫妈。谈了有一阵子,算不上很喜欢,但我老姨还是咬咬牙下嫁了。小明也是个能折腾的人,俩人合计了合计,打算开发个新产业,为此我老姨先带他回了趟俄罗斯,进行一番考察。

然后我老姨就从俄罗斯搞了一批猛犸牙原胚回来,质朴无华,雄壮威武,表面还带着点儿出土文物的痕迹,尽显战斗民族的彪悍风情。它们犬牙差互地堆在了我家书房的墙角,蓬荜生辉,蔚为壮观。

到永冻土挖猛犸象牙的人

那时候我还跟我的一位前任处着对象,第一次要带他回去见家长,突然想到书房里那堆匪夷所思的物事,觉得应该跟他提前打个招呼。

“实不相瞒,我家里现在有一打猛犸象牙,稍微有点乱。”

我前任用一种“憋扯犊子”的眼神看着我。

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信,这事儿搁谁也很难信,我就没分辩。

等到了家一进书房,我前任脸上的表情五光十色风云变幻,真是精彩极了。

我就说:“这都不是个事儿。我爸刚部队转业那年,一气之下进长白山打了六个熊瞎子,家里头满地铺的都是熊皮,那才叫叹为观止呢……”

我前任竟然信了。

被冰封的猛犸象

有一次给家里打电话,我妈难掩语气之中的焦虑。我问出啥事儿了,她告诉我我老姨又运了一批猛犸牙回国,结果过海关时牙给扣下了,我老姨已经找了一次人,但是还没给营救出来,正闹心呢。

我心想,这么清奇别致的货物,挨扣也挺正常的。我更好奇之前海关怎么给放了的。

我妈说,这要是拿不出来,咱家损失可大了。

我懵了,啥时候咱家也投钱了?

我就安慰她说,别担心,我老姨手腕儿厉害着呢,路子野着呢,肯定能想法给搞出来。

果然,一周之后,我家书房又添了几根儿猛犸牙。

在贩卖猛犸牙这桩生意上,我妈也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。我老姨这人三分钟热度,把牙搞过来的时候还挺上心,扭头就把广告宣传、联系客户、售卖交货之类具体而琐碎的工作一股脑儿交给了我妈。

我妈为此特地学了网页制作和PS,一脸得意地给我展示她做的猛犸牙网页,上面放着各种她刚P的猛犸牙照片。整个网页的背景是东北人喜闻乐见的大红色,图片里的猛犸牙磨皮磨得光滑可人,我妈还给P上了檀木的底座,虽然图抠得欠了点儿火候,但看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。我把我妈一通夸。

可是,我一直有一个隐忧,就是这玩意儿真有人买吗。究竟得有多么豪迈奔放的审美观,才会想要这么大根儿猛犸牙当装饰品呢。

猛犸象牙制品

不久,我妈发来捷报,两根儿最标致的猛犸牙被一个老板订走了。

又过了一阵子,一根儿猛犸牙被我老姨运走,打算加工好当礼物送人。

没想到真的能卖出去,我感到欣慰,同时慨叹土豪的审美我等小民真是很难理解。

经过了一小段时间的状似红火之后,该产业开始陷入僵局。有两个老板都到了付钱的关头,犹豫了良久最后还是没买。浪费了我妈的感情,我妈嫌人墨迹,忿忿难平。

我妈总结说,买猛犸牙是个看眼缘的事儿,有的人一眼看中,就有了感情,就迈不动步子了,就非要抱走不可;没有怜爱,就下不了决心。我心想,你当是在买猫买狗啊。

后来几次回家,猛犸牙的数目减少得很慢,想是不太好卖。听到我妈接过几个电话,都是来询问一下价格、成色之类,也没下文。我有点担心我家里投的钱了。

又一年暑假下田野,去浙江平湖做调研,访谈一个搞服装加工的乡镇企业家。一进入他堪称华丽的办公室,我就见到了一位熟悉的小伙伴。茶几上赫然放着一个一米多长、精加工过、骄傲地弯曲着的猛犸牙,固定在一个别致的木头底座上。

我如他乡遇故知,一时思绪万千。

我趁访谈的间隙赶紧对老板夸赞:“你这牙可真好看啊。”

老板得意地:“你还是识货的,这是猛犸牙。”

我心说,我知道,我家书房里有它十个兄弟姐妹,没开过光的。

我说:“哎呀,得挺贵的吧。”

老板矜持地:“嗯。还行吧。”

猛犸牙雕

访谈完了,我赶紧给我妈打“老娘!咱们内猛犸牙有出路了!咱们得改变营销策略,不能光在城市打转,咱们应该把它销往乡镇!”

我妈说:“快憋提猛犸牙了。”

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,我家的猛犸牙产业已经发生了一次地震。这得从我老姨的甜嘴老公小明说起。

小明本身就不是个厚道消停的主,婚后一年渐渐原形毕露,不嘴甜了,不殷勤了,也不伺候人了,吵起架来还动手,虎虎生威。我老姨那火爆霹雳的脾气,哪能受得了这,气得半夜夺门而出,在小区里徘徊逡巡,蹲在马路牙子上寻思,这屋子是我买的,为啥是我跑出来呢。如是几番,便动了离婚的念头。

不料小明未雨绸缪,跟我妈说要将我家的猛犸牙拿回老姨家集中囤放,我妈不疑有他,任他拉走。趁我老姨出差,小明便将家中细软收拾一番,偷偷搬走了。我老姨回家后十分震惊,别的倒还在其次,最直观的就是所有的猛犸牙一并消失了。

随后二人草草办了离婚手续。

我听闻此事,扼腕叹息,感觉像是自己损失了几个亿。

我说:“这还了得!让我老姨找小明要回来啊!”

我妈说:“唉,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。”

“她怎么说?”

“她说,离都离了,拿都拿了,就给他得了。反正她也不想卖猛犸牙了。”

我心想,她可真是心宽。但估摸着她这会儿应该还笼罩在离婚的阴影之中,还是不要逼她了吧。想想我老姨也逗,每次搞对象,都像在扶贫;每次分个手,都要枪毙掉一个产业。

“那我老姨现在还好么?”

“还行吧。她主要是忙,她现在琢磨着吧,这个蛇酒,还是很有市场的。她打算先从……”

“……啥玩意儿?”

“蛇酒啊。你四不洒?这你都不知道?就是泡了蛇的酒,药酒!名贵,大补啊!”

“……”

挂了电话之后,我有点怀念在我书房中躺了快两年的猛犸牙们。

猛犸象牙艺术研究会会长陈树的猛犸象牙雕刻藏品

?纽约时报中文网

它们曾经多么不可一世地挺立在猛犸象的脸上,又在寒冷寂寞的西伯利亚冻土中捱过了多少暗无天日的时光,却能在看不见的手的奇妙推动之下,漂洋过海翻山越岭来到我家盘桓一阵,这不得不说也是一种缘分。不知道它们现在过得好不好,有没有被打磨加工成艺术品,有没有坐在檀木底座上,有没有获得乡镇企业家的欣赏。它们辗转流离了太久,或许希望能停留在一个明亮温暖的地方。

我的心不知不觉地柔软了起来,萌生了一份属于猛犸牙的温情。

可是,从那以后,我再也没有见过猛犸牙了。

本文首发于豆瓣,经作者授权发布于“山水澄明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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