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一位高中同学,在同学群晒了这张固始老家照片,尘封的记忆瞬间失控。
这位同学和我住不远,年高中毕业后飘流到上海,到现在已是某知名门业集团的董事长,在业界颇有名气。家人早已被他接到了上海常住,今年回老家拜完年,在离家返沪之际,拍照了这个荒废的老宅子。我可以想见,他离别的表情,一定庄重而虔诚,苍茫而失神。
农村这种土坯墙的老宅子,现在俨然成了古董,它们兀立在那里,见证了庭前的花开花落,沐浴了经年的凄风苦雨。岁月滑过,它们像一尊尊雕塑,对峙着静默,讲述着沧桑。
人之于老家,犹如鸟窝之于老树。
我们每个人都是从老宅子里走出来的,在稻草炕呱呱坠地,在庭院里蹒跚学步,在门口滚铁圈,在屋后捉迷藏。你可以闭眼回想一下,当初你家的老宅子是什么样子?屋内都有哪些摆设?屋外都种有哪些果树?那里面都住过哪些人?如今他们又去了哪里?
是的,一闭眼,它就在那里。
我家的老宅子就是这个样子,估计你家的也是。这张照片,可以一下子将你拉回至少三十年前。如果此刻你倍感亲切,那至少证明,你也是一个人情味十足的人,你没有忘本。对老屋对故土依恋深深,不是因为你现在多么牛逼,而是因为你在那里长大。是啊,老家情怀是刻在我们心底的一道烙印,是流在我们血管里的基因,是我们漂泊万里最后一道防线,是我们无法忘怀的人生坐标。
我所住的地方叫杨大圩子,有一次在固始地图上居然找到了,连门前的马路都标注的清清楚楚。是的,在高德地图上,你只要放大,总能找到你的庄子,再放大,你就会依稀看到你家的屋顶,好神奇,好自豪。
是的,你找到了你的老家,你就是在那间茅草房出生的:门前有一个大猪圈,常年有一两条大肥猪在那饿的嗷嗷叫,有一群鸡鸭在那里咯咯呱呱在觅食,有一只大黄狗不停地对你摇尾巴,有一个大粪池子在阳光下冒着泡,偶尔从里面翻出泥鳅的水花,你的门前是常年扫不完的落叶和鸡屎,你的门上飘动着被风吹动的手写春联。
院子里栽着几棵树,青皮梨招云雀,黄柿子像小拳头,槐树上弓着洋辣子,桑树果落地爬满了小蚂蚁。两棵树上拴有绳,晒着衣服和盖页子。墙角处应该还有一个草垛,或摞一堆柴火。院门不常关,因为总有端着稀饭碗的邻居来客嗒话;煤油灯结了灯花,坐在底下有亲戚吐着烟圈在磨云。
农村人上床早,第二天马虎亮就要起床熬稀饭,厨房里是一堆锅门槽,扒开麦秸和稻草,草灰里驱溜着土鳖子。那时候家家厨房都有大水缸,吃的都是塘里的乌巴水,搁好多明矾才能澄清,水上面飘着一个蹭出印子的葫芦瓢。那时候都用洋火,老牌子还是工农兵,上面印着“小心干燥,擦划要轻”,呲啦一滑,灭了,再呲啦一滑,就着了。麦穏子最难点,浓烟呛得你肺疼;熬稀饭要数牛屎块,饭锅噗了,别忘了抓把碱。
屋里呢?堂屋有一张条几,摆着两个钢丝网罩的汽水瓶,和几个印着花朵的搪瓷缸子,旁边竖着一根鲜红的鸡毛掸子。上边子上摆着过世长辈的手绘遗像,正上方的中堂则是《毛主席》《丹凤朝阳》《福禄寿喜》之类的年画。条几下面永远是一张四方四正的大桌子,而这张大桌子总在过年时,围坐了一圈子亲戚在那里猜拳行令。大桌子下面是一个鸡窝,里面总嬎有几个鸡蛋。纸糊的墙壁上贴着《打渔杀家》《武当》《霍元甲》《梅兰竹菊》之类的经典年画,落满了灰,一年一换。往里屋进的门头边总斜着75度的相册框子,相片角子都裁出花纹,一家老小好像都在里面笑。屋巴梁上,有一个燕子窝,每年稻出穗子前后,老燕子叨小青虫喂小燕子,一窝小燕子长大了飞走了,地上还有扫不尽的白印子。
里屋是一张床,下面垫着稻草,上面铺着席子,摞着粗布被子,搭着老旧的蚊帐子。时不时大人们会在床上撒一些六六粉,杀一通跳蚤。那时候窗户都是方格子,竹篾子一撑蒙上皮纸,窗花上印出煤油灯下晃动的影子,里面传来了几声咳嗽。家里有支气管炎的,墙跟处丢一个药罐子,药罐上盖一面火纸,架三块砖头,拽几根麻秸,小火慢煎,喝起来捉心。
另一间屋子,依然有一张床,孩子大了不单睡,父亲听着半导体,领老憨子捣腿;母亲翻出针线筐,教老侬纳底子。最初始的教育都是接人待物,该大喊大,该小喊小,我们所有的教育都是在煤油灯下开窍。当我们灰鼻土脸在外疯了一天,母亲总汗一盆开水,让我们先洗屁股后洗脚。运气好时,门疙瘩后面还竖着几棵甜秫秫,也不刮皮,吃的满嘴冒沫。
里屋里摆着两个老红漆的大箱子,那是母亲的陪嫁,里面都是叠放整齐的粗布的确良,还有汗衫子,裤头子,被单子、糖果子,也不知哪一捆子铺绳巾子里裹的有大团结和国库券。墙角处一个稻茓子,一层盘一层,越往上越宽,上面摞好多蛇皮口袋。收成好的时候,稻茓子快抵到屋巴挂钩上的气死猫。里屋一般还挖有一个芋头窖,不敢下去,怕有蛇,我最怕花莲根子。
必须有一间牛屋,耕田犁地少不了水牛,公的叫股子,母的叫老沙,二半破的叫牛(óu)蹶子。半夜起来,还要用塑尿桶给牛把尿,牛尿泡三分钟,好起沫,不太骚。半夜起夜,一拉灯,老牛卧在那里,神态安详,嘴一动一动的,在倒窖(反刍)。过年晚上,必须要喂老牛半盆黄豆,人过年,牲口也不能低哒。俺家牛屋上还搭了个蓬,上面放农具,耙齿、水车、老稻种、水管子、抓钩、木锨子,扬锨子、镰刀、老纺车都摆满了,还攀满蜘蛛网和牛吊灰。
屋后面是一个竹林,里面有两棵板栗树,板栗树也不知道多少年了,树心都空了,还溢出鳔胶,照样枝叶繁茂。栗子果子落一地,插一截竹签子,可以在地上转好久,跟小朋友比转,我老是赢不了。竹叶上有沥巴,据说可以泡水喝,谁喝过呢。四五月份,竹笋起苞,都能扎到屋里头。几棵白杨树上常年有几个鸟窝,有一次掏鸟窝还挂破了我的花书包。
那时候吃的都是笨鸡笨鸭,刀在水缸沿上荡几下,地上放小半碗水接晃子,拔掉脖子下面的小碎毛,还要念叨几句:“小鸡小鸡你别怪,你是阳间一道菜,今年早早去,明年早早来。”那时候喂猪没有几家杀吃的,都是被屠户赶走卖钱,临走无疑问要放一挂小炮,屠夫叼着烟,拿一根树棍头子,猪走前人走后,老人还会掉眼泪。
庄子上经常来打花鼓玩猴的,张家来毛孩放皮影子,李家孩子十二岁请人唱书。黑烟挑子走家串户,算命瞎子捣着破竹棍摸老瞎,小鸟叨签都是中上签,要饭的拿毛笔在你家土坯墙写几句诗,炸米花子的脚一蹬崩的哪都是的,换酒瓶的两个酒瓶换一袋五香瓜子,呛刀磨剪子的声音高亢,放电影的老飞鸽后座驮着两盒《鹰爪铁布衫》。串一串树叶烧叫玩悠球,点一块巴根草叫放荒,拽人家黄瓜会挨噘,送人家吃什物件道一声多谢。陌生人进庄子狗会咬一声接一声,远方亲戚做客临别会送一程又一程。
那时候家里来客,都是现杀鸡,跑集上秤一斤肉,叫晃秤秆子。小孩子过生,杀一只鸡要整鸡炖好,叫打送娘娘。十二岁扯二尺红布到小庙烧香,叫挂红子。女婿上门拜见岳父大人,叫走老干爷。几个小妇女一碰头咯咯笑,叫囊雷堆;谁家娶新媳妇,小孩子趴在后窗户,叫溜墙根。
……
老屋,儿子大了要分家,这边就成了老店子;侬大了要出嫁,从此成了人家人。老人赶趟儿去世,不过是打个地铺,吹三天喇叭;小一辈竖起来了,老年人总是好喊错。一辈辈人,一刀刀韭菜,一个个老人,都挂在墙上。
老宅子,道不尽的陈芝麻烂谷子,说不完的家长里短悄悄话,小一辈依然生龙活虎,香火永续;埋在泥土里的,蒿草爬满,看不见盛衰。如今的年月,打工的打工,搬走的搬走,进城的进城,唯一不能改变的是姓名。真的,每一次回老家,老年人总是爱喊我小名字,听着特别舒服,平时里难以听见这样的叫唤,每一声都证明你在这里曾经呆过。
喝着沟塘里的水,我们长大了,跑的五零四散;白米干饭捶起来,还能吃两大碗。老家水豆腐还是三十年前的味道,菜园里的小青菜依旧长满窟窿眼。村村通修起来,又不知道哪个老板发财来投资;路灯亮起来,夏天的老家还是那么多的蚊子。
老家,留给你的印象不仅有香喷喷的韭菜角子,还有屁股上火烧火燎的巴掌印子,还有那永远不知道躲在何处的老迂子猫猴子狼笆子。老家的小学总是不太远,你趴着泥巴凳子泥巴桌子,学的最早的知识是aoe;老家的土坯,都是一块一块从地里裁出来的,老家的房子,都是活着泥巴砌出来的。池塘边的歪脖子树不知被谁砍掉了,童年叮你的马蜂窝也早已被大风刮跑了。
那棵老槐树下,母亲总是对我喊:“老憨子,回来吃饭喽。”那间小院子,父亲总是对我说:“再敢一个人下塘洗澡,我鞭死你。”每次回老家,四下漆黑,睡得好安稳;每次见着老伙计,总觉得皱纹四起,老的像猴。
宇宙如不重启,老家永不嫌弃!不知道怎么的,今夜特别脆弱,看到这张老照片就思潮翻滚,想起了这么多的渐行渐远的稀奇古怪。我们这一代人,从老宅子出发,吃过苦,受过罪,行踪漂泊却不忘感恩。炊烟四起的日子,我们还知道回家,华发早生的当下,我们却形同路人。
老家在,人生尚有来处;老家散,此生只剩归途……
老乡们留言说说自己得外面的生活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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